自然游憩

■田东江

广州海珠湖已经有限度地重新开放了。11年前搬到这一带的时候，并没有这个湖，还是一片荔枝林。十年树木，如今已郁郁葱葱。宋朝虞似良诗曰：“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海珠湖则恰恰相反。湖中一个小岛上，栖息着不少白鹭，肉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用观鸟长廊上的高倍望远镜观察，更能非常清楚地见到悠闲自得的它们。李时珍《本草纲目·禽一》云：“鹭，水鸟也。林栖水食，群飞成序。洁白如雪，颈细而长，脚青善翘，高尺余，解指短尾，喙长三寸。”大抵描绘了白鹭的习性和外观。看观鸟长廊上的介绍文字，乃知岛上还有苍鹭、夜鹭，即使白鹭也还区分出了大白鹭，文字虽语焉不详，但白鹭与大白鹭显然并非形体大小上的区别，属于并列关系。

白鹭的生活环境多为山水田园。对这种非常美丽的水鸟，古人钟爱有加，许是其羽毛洁白、神态闲雅之故吧。《诗》中白鹭已成颂扬对象。《周颂·振鹭》之“振鹭于飞，于彼西雝”，借白鹭赞美来访的客人“亦有斯容”。《陈风·宛丘》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说到的则是鹭的羽毛，那是被巫师用来作起舞的道具。“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关于白鹭的海量句子中，该以杜甫的诗和张志和的词最为知名。《蕉轩随录》中另有长善的一首《野渡溪光》：“渡头秋水落，沙岸平如掌。老屋两三家，当门晒鱼网。时见白鹭飞，倒影沿溪上。”或许在从前，白鹭翻飞是一种十分常见的日常景观。

不过，有些句子，如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被清朝学者赵翼视为剽窃。《陔馀丛考》云，“古今人往往有诗句相同者”，如果“本非一人之诗，而掇拾作联，亦未为不可”，如唐僧惠崇有“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虽“河分冈势”出自司空曙，“春入烧痕”出自刘长卿，这种也算不上剽窃；“而行墨间兴之所至，偶拉入前人诗一二句，更不足为病也”。什么才是剽窃呢？王维的句子就是。概南朝梁、陈间诗人阴铿有“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所以，在赵翼看来，“惟全用一联、一首略换数字，此则不免剽窃之诮”。王维之外，骆宾王赋之“隐隐地中鸣鼓角，迢迢天上下将军”也是，因为庾信前有“地中鸣鼓角，天上下将军”，骆宾王也是仅仅添了几个字而已。这种剽窃判断法，对今天被捉的剽窃狡辩者，未知是否有告诫之效。

渐渐地，白鹭更成为一种幽静恬适的文化意象，成为文人雅士自然而然或矫揉造作的生活追求。于是，与单纯描述眼前所见不同，而有借题发挥的意味。白居易《白鹭》云：“人生四十未全衰，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刘禹锡《白鹭儿》云：“白鹭儿，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敌，众禽喧呼独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鹤林玉露》云：“唐子西（庚）立朝……执政者恶其自尊，一斥不复。”后来他被贬谪广东惠州，作诗云：“说与门前白鹭群，也须从此断知闻。诸公有意除钩党，甲乙推求恐到君。”《春明退朝录》云，丁谓“镇金陵，临秦淮建亭，名曰‘赏心’”，后来王君玉在此为官，“建白鹭亭于其西，皆栋宇轩敞，尽览江山之胜”。《浪迹续谈》云，杭州城中的潜园非常著名，“园中湖石最多，清池中立一峰，尤灵峭，郭频伽（麐）名之曰鹭君”。在海珠湖，望远镜中可以看到一些白鹭单腿站在树梢上，竟然纹丝不动，想来郭麐见惯这种场景而有如此命名了。

有趣的是，《魏书·官氏志》载，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欲法古纯质，每于制定官号，多不依周、汉旧名”，自己另来一套，“或取诸身，或取诸物，或以民事，皆拟远古云鸟之义”。于是，“诸曹走使谓之凫鸭，取飞之迅疾；以伺察者为候官，谓之白鹭，取其延颈远望。自余之官，义皆类此”。这种白鹭官，执掌侦伺刺探。《资治通鉴·齐高帝建元元年》载，孝文帝元宏诏以“候官千数，重罪受赇不列，轻罪吹毛发举，宜悉罢之”，同时“更置谨直者数百人，使防逻街术，执喧斗者而已”。胡三省注曰：“魏太祖置候官，以伺察内外。”还别说，这种职能配上这种名称，倒真是形神兼备。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句。白鹭洲，江中沙洲，该跟白鹭相关吧。此白鹭洲亦为宋将曹彬最后击溃南唐抵抗大军之地。江西吉州（今吉安）还有个白鹭洲。《宋史·江万里传》载，理宗时江万里知吉州府，创办了白鹭洲书院，文天祥、邓剡等皆曾在此就读。文天祥就义后，邓剡成为第一个推介老同学的人，撰写了《文信国公墓志铭》《信国公像赞》《文丞相传》等。《郎潜纪闻二笔》云，清初著名学者施闰章在白鹭洲书院也曾讲学。这样一算，到那时候的传承也有400多年了。

话说回来，问世不过十来年的海珠湖迎来大批白鹭安居，表明广州的生态是真的好了。鸟不撒谎嘛。

作者系南方日报高级编辑

来源：南方日报第A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