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游憩

作者：王行政

山坳里的风仍裹着一九六九年的哨音

那时它是蛹。许将军令下，钢枪的冷光

裹着混凝土的沉默，工兵铲在岩层刻下密码

金库铁门咬紧时代的重量

档案馆窗棂滤过星夜，也滤过人间喧嚣

 

番号藏在松涛深处，穿军装的脚步

丈量备战的刻度。当地人说这山沟

吞了太多秘密，连月光都轻手轻脚——

它是蜷缩的蛹，以铁与石作茧

在盱眙西南的褶皱里，守着一个时代的心跳

后来茧破了道缝。劳教所铁门换了锁

少年脚步声曾踏碎寂静，又被迁徙的风卷走

林场职工带着镰刀斧头进来时

松针正落在积灰的标语上。铁生锈，墙斑驳

曾经的密码在日光下褪色，像蛹壳剥落的鳞——

它是半醒的虫，在历史转身处

试探着伸展僵硬的触须，看山外世界

如何漫过旧界碑

九九年晨光劈开林莽。赵鹏书记的慧眼

王友富县长的情怀，柳怀玉政委的激情

崔健局长的执行力，为这片土地

写下新篇。我们踩着腐叶进来时

听见笋在土里拔节的脆响。

天泉湖睁眼把云影揉进波心

拓路引水修游道

天文台望远镜望见山野未来

两可间的床接住第一缕晨雾

也接住都市人卸下的疲惫。铁山禅寺钟声

在中断千年后重鸣，严佛调回到出家洼

红树林在桥边铺展胭脂，秋阳染枫叶成火

冬雪落满松枝时，整座山都成了素笺

如今它是羽化成蝶的模样。

718库番号成了石碑注脚，当年枪眼长出野菊

金库地基上，蒲公英正把种子送向远方

南京的车铃、上海的笑语，在天泉湖大桥交织

人们说这里是后花园、休闲园，说每片叶子

都带着治愈的魔法——可只有山知道

那些钢筋水泥的筋骨，仍在泥土下

蜿蜒成脉络，支撑着如今的葱茏

风掠天泉湖时，总带着三重回声：

钢枪的余韵，林场的斧声，游客的笑声

从蛹到虫，从虫到蝶，铁山寺把半世纪光阴

纺成系在翅膀上的银线，一头拴着尘封往事

一头系着波光里摇晃的、崭新的日子

汗与血是羽化的痕

藏在年轮里的盐，是我们埋下的伏笔

九九年铁锹第一次插进冻土时，惊蛰刚过

土块还咬着冰碴。有人抬钢筋被锈划破手掌

血珠滴进地基缝隙，后来长出第一丛野蔷薇

有人暴雨里抢运建材，胶鞋陷进泥沼

靴筒倒出的，一半是水，一半是带血丝的泥浆

科普园石墙砌到第五十三层时

七月十日开园的倒计时，让沈王赵申彻夜难眠

伏在水泥上背图纸时，连蜈蚣都被压死

老沈胡须日见疯长，破背心的洞

连太阳见了都要偷笑。老王的腿，老赵的脚

老申的叹息，连胖子老佘都掉了膘

石瓦匠常在脚手架上盹着，说听见湖底

老石头在喊疼——我们都懂，那是718库的旧骨

在跟新生的血肉打招呼

两可间木樑立起的冬夜，雪落得正紧

我们呵着白气钉最后一块木板

指关节冻得像通红的山楂，锤子砸偏时

砸在自己拇指，疼得直跺脚，却笑说

“这下跟山结亲了”。快腿赵州总在客房间穿梭

晨雾里挑着方石上山，踩出十八道辙

汗珠砸在石阶，洇出深色印子

后来竟从那印子里冒出青苔，像给辛劳

盖了枚绿色邮戳

最难忘那年夏天，天泉湖湖滨公园紧急开工

工地就是战场，五加二，白加黑

就着湖水吃泡面，五天五夜没脱衣服

只为十一能准时迎宾。红树林幼苗从外地购回

忠义成了“忠夜”，日夜守护才换来今日繁茂

来年春末，见新叶从枯枝钻出，红得像火

忽然明白：那些流进土里的汗，渗进石缝的血

原是给这山坳喂了最烈的养分

如今蝴蝶展翅时，翅尖总闪着细碎的光

老沈的步履，老韩的皱纹，老刘的睿智

小叶的文笔，老岳的肝胆，老成的担当

都成了蝶翅上的斑纹。像当年钢筋上的锈

被我们体温焐成釉；是血珠凝成的朱砂

点在花瓣眉心；是汗渍蒸腾出的盐晶

镶在天泉湖波光里。游客抚摸的桥栏

还留着我们掌心温度；孩子们奔跑的草坪下

埋着我们磨秃的铁锹

718库的茧，原是用时代铁线缠成

而破茧的力，是我们用筋骨热血熬成的浆

从虫到蝶的路上，每片鳞翅都刻着汗的纹路

每道翅脉都淌过血的温热——这不是羽化

是一群人把自己的血肉，纺成让山河重生的丝线

当最后一缕夕照掠过蝴蝶的尾翼

我们看见所有年轮都在发光

那些埋在土里的钢与骨，正顺着根须

爬上新抽的枝芽。风过时

整座山都在轻轻摇晃

像蝴蝶振动翅膀，把半个世纪的重量

都化作了，拂过游人发梢的

那阵温柔的风